說“碩”的讀音例外

孫玉文

孫玉文，湖北黃岡人。北京大學(xué)中文系教授，北京文獻(xiàn)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學(xué)術(shù)委員會主任。中國修辭學(xué)會副會長，中國訓(xùn)詁學(xué)會常務(wù)理事，中國音韻學(xué)會理事。

漢字的讀音例外，有的是音變例外，有的是非音變例外。非音變例外，人們關(guān)注了漢字字形和避忌等因素造成的例外，但沒有注意到古人讀古韻文時(shí)注的“葉音”或“古音”也會吸收進(jìn)語言中來，造成讀音例外。本文試圖通過“碩”的讀音例外的來源分析，證明這一觀點(diǎn)。

“碩”在《廣韻》《集韻》中只有一個讀音?！稄V韻》昔韻“石”小韻常隻切：“碩，大也?！薄都崱肺繇崱笆毙№嵆ｋb切：“碩，《說文》：頭大也?！边@里聲母和聲調(diào)的演變符合對應(yīng)規(guī)律；但中古昔韻的字變到現(xiàn)代漢語，沒有讀[uo]的。因此“碩”讀是讀音例外。

的？（二）為什么跟它同音而且常用的“石”按照古今的音變規(guī)律讀，而近古口語中不大常用的“碩”不按演變規(guī)律讀，而例外讀成了？下面試圖回答這兩個問題。

一

《詩經(jīng)》中“碩”入韻6次，分別出現(xiàn)在《秦風(fēng)·駟驖》《小雅·楚茨》《大田》《大雅·崧高》《魯頌·閟宮》（出現(xiàn)2次）?！督?jīng)典釋文》收了南北朝時(shí)期的不少葉音，但是沒有一處收錄“碩”的葉音。這說明《經(jīng)典釋文》并沒有給所有的讀音不和諧的韻腳字注葉音。唐宋以前，“碩”無疑是音同“石”，比如《魏風(fēng)·碩鼠》音義“碩音石”。所以古人注音“碩、石”都是同音字。這在古書用字上也有反映?！笆笨梢砸敉俳枳鳌按T”字用，作“大”講。戴侗《六書故》卷十：“碩，常隻切，大首也。通作石?！薄?a href='/zhuangzi/' target=_blank>莊子·外物》：“嬰兒生，無石師而能言，與能言者處也?！薄督?jīng)典釋文》：“石師，石者匠名也，謂無人為師匠教之也。一本作‘所師’，又作‘碩師’?！薄稘h書·匈奴傳下》：“時(shí)奇譎之士、石畫之臣甚眾。”顏師古注引鄧展：“石，大也?！薄稄V雅·釋山》“石，?也”王念孫《疏證》：“石畫即碩畫。”另一方面，“碩”也可用作“石”，例如《文選·阮瑀〈為曹公作書與孫權(quán)〉》：“孤與將軍，恩如骨肉……而忍絕王命，明棄碩交，實(shí)為佞人所構(gòu)會也?！崩钌谱ⅲ骸按T，與石古字通?！苯Y(jié)合古人注音，可知“碩、石”都是同音借用。

，最早是從宋人注“葉音”或“古音”開始的。這是一個基本事實(shí)。袁子讓《字學(xué)元元》卷七“后世聲音之變”：“碩本音石，今以葉韻音芍?！痹系臄⑹鍪欠峡陀^事實(shí)的。

很早就有人給“碩”注了音同“杓”等字的“古音”。下面舉例說明。宋吳棫（北宋末、南宋初）《韻補(bǔ)》卷五：

碩，實(shí)若切。大也?！抖Y記》諺有之曰：“人莫知其子之惡，莫知其苗之碩?！薄短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，乃后有鑠?！?/p>

根據(jù)張民權(quán)《宋代古音學(xué)與吳棫〈詩補(bǔ)音〉研究》輯錄，吳棫《詩補(bǔ)音》中，對“碩”的“古音”作了更詳細(xì)的考證：

（《秦風(fēng)·駟驖》的“碩”《補(bǔ)音》）常約切。大也?！抖Y記》諺有之曰：“人莫知其子之惡，莫知其苗之碩?！薄短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，乃后有鑠?！薄墩f文》以石得聲?！稘h·石顯傳》民歌曰：“牢耶石耶，五鹿客耶。印何累累，綬若若耶。”

（《小雅·楚茨》的“碩”《補(bǔ)音》）常約切?！短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，乃后有鑠?！?/p>

朱熹（1130—1200）《詩集傳》大量采用葉音說?！按T”的葉音在《詩集傳》中作了淋漓盡致的反映：（“【】”里的注音都是朱熹對于韻腳字注的葉音）

《秦風(fēng)·駟驖》：“奉時(shí)辰牡，辰牡孔碩?！救~常灼反】公曰左之，舍拔則獲。【葉黃郭反】”

《小雅·楚茨》：“執(zhí)爨踖踖，【葉七略反】為俎孔碩?！救~常約反】或燔或炙，【葉陟略反】君婦莫莫，【葉木各反】為豆孔庶?！救~陟略反】為賓為客，【葉克各反】獻(xiàn)酬交錯。禮儀卒度，【葉徒洛反】笑語卒獲?！救~黃郭反】神保是格，【葉剛鶴反】報(bào)以介福，萬壽攸酢。”

《大田》：“既庭且碩，【葉常約反】曾孫是若。”

《魯頌·閟宮》：“徂徠之松，新甫之柏?！救~逋莫反】是斷是度，是尋是尺?！救~尺約反】松桷有舄，【葉七約反】路寢孔碩?！救~常約反】新廟奕奕，【葉弋灼反】奚斯所作。孔曼且碩，【葉常約反】萬民是若?！?/p>

唐宋至元，“碩”的這種葉音只用在讀《詩經(jīng)》等韻文的韻腳字的場合，其他場合仍然音同“石”，所以唐宋時(shí)“石”可以借作“碩”，宋文彥博《經(jīng)神賦》：“蓋經(jīng)明之是務(wù)，豈石言之有托?！边@里“石言”義同“碩言”，指大言。也可以是“碩”借作容量單位和重量單位的“石”。前者如唐王梵志《貸人五斗米》：“貸人五斗米，送還一碩粟?！?a href='/liuyuxi/' target=_blank>劉禹錫《謝恩賜粟麥表》：“以臣當(dāng)州連年歉旱，特放開成元年夏青苗錢，并賜斛?六萬碩?！?a href='/hanyu/' target=_blank>韓愈《河南會舍池臺》：“欲將層級壓籬落，未許波瀾量斗碩?！薄独m(xù)資治通鑒·宋高宗紹興十二年》：“羊千有八十口，酒三十六碩?！彼?a href='/yuefei/' target=_blank>岳飛《申省條畫合行事件劄子》：“乞于平江府、常州、江陰軍等處，支撥糧三二萬碩?！苯鹪脝枴冻陶鸨罚骸斑\(yùn)京師糧八百碩賑徐邳?！边@里“碩”即“石”，相當(dāng)于十斗。后者如元佚名《水仙子·冬》：“有一日起一陣風(fēng)雷，虎一撲十碩力。”這里“碩”也用作“石”，指一百二十斤。

二

朱熹《詩集傳》采用葉音說，他給“碩”注葉音，對“碩”的讀音例外來說，這是影響極為深遠(yuǎn)的一件事。如果朱熹在《詩集傳》中沒有給“碩”注葉音，今天“碩”就不會產(chǎn)生讀音例外，讀成的音。這需要從科舉考試說起。

我們知道，隋煬帝開始實(shí)行科舉制度。入唐，繼續(xù)實(shí)行科舉取士，常科考試和學(xué)校教育結(jié)合，學(xué)校主要學(xué)習(xí)《詩》《書》《易》《周禮》《儀禮》《禮記》《左傳》《公羊傳》《谷梁傳》等儒家經(jīng)典，明經(jīng)、進(jìn)士兩科考試的內(nèi)容含有經(jīng)義一項(xiàng)。宋代科舉考試，仍然要求習(xí)經(jīng)義。

金代科考的內(nèi)容，據(jù)《金史·選舉一》，“《詩》用毛萇注、鄭玄箋”。至元朝，科考的內(nèi)容，朱熹《四書集注》《詩集傳》已占極其重要的地位，對后來的科考影響甚巨?！对贰みx舉一》：“考試程式……漢人、南人，第一場明經(jīng)經(jīng)疑二問，《大學(xué)》《論語》《孟子》《中庸》內(nèi)出題，并用朱氏章句、集注，復(fù)以己意結(jié)之，限三百字以上；經(jīng)義一道，各治一經(jīng)，《詩》以朱氏為主”。由此可見，《詩集傳》到了元代，已成廣大士子的必讀書。

明清時(shí)代，學(xué)校成了科舉考試的必由之路，《四書》《五經(jīng)》是必讀書，朱熹《詩集傳》繼續(xù)成為必讀書?！睹魇贰みx舉志二》：“科目者，沿唐、宋之舊，而稍變其試士之法，專取四子書及《易》《書》《春秋》《禮記》五經(jīng)命題試士……《四書》主朱子《集注》……《詩》主朱子《集傳》”?！肚迨犯濉みx舉一》：“自唐以后，廢選舉之制，改用科目，歷代相沿。而明則專取《四子書》及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春秋》、《禮記》五經(jīng)命題試士，謂之制義。有清一沿明制，二百余年，雖有以他途進(jìn)者，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?！鼻宕热谎匾u明朝做法，因此，朱熹《詩集傳》在當(dāng)時(shí)也必是士子們的必讀書。

由此可見，朱熹《詩集傳》在元明清三代是士子們的必讀書，他注的葉音不只是紙面上的東西，而是要讓讀者讀《詩經(jīng)》時(shí)讀出聲來的?！吨熳诱Z類》卷八十《詩一·綱領(lǐng)》：“器之問《詩》葉韻之義。曰：只要音韻相葉，好吟哦諷誦，易見道理，亦無甚要緊?！痹獎⒂袢辍对娎y緒》卷一《周南·關(guān)雎》：“愚按《詩》音韻，反切古今不同。宋吳氏才老始為《葉音補(bǔ)韻》，其考證諸書最為有據(jù)。朱子取而用之于《詩傳》，其間有未安者，又從而厘正之，使讀者音韻鏗鏘，聲調(diào)諧合，諷詠之間，誠深有助?！背潭硕Y（1271—1345）《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》（1315年）卷一《自十五志學(xué)之年，即當(dāng)尚志》：“治《詩》鈔法，先手鈔《詩》全篇正文，讀之。別用紙鈔《詩》正文一章，音義、協(xié)音并依朱子。”可見當(dāng)時(shí)人讀朱熹《詩集傳》是要按他注的葉音來諷誦的。“碩”的葉音無疑將影響到《詩經(jīng)》用韻之外的其他場合。

三

朱熹《詩集傳》中的葉音到了明代，受到了猛烈抨擊。但是具體字的葉音，只是理解發(fā)生了改變，人們不再理解為臨時(shí)改讀，而是認(rèn)為“古音”本來就是那個樣子。明陳第（1541—1617）《讀詩拙言》指出，人們給先秦韻文注的葉音，“此實(shí)周代之音，非葉也”?！睹姽乓艨肌肪矶?/p>

碩，音芍。《說文》：“從頁，石聲?！笔抛x芍?！冻o·惜誓》：“方世俗之幽昏兮，眩白黑之美惡。放山淵之龜玉兮，相與貴夫礫石。”《易林》：“東求金玉，反得敝石。名曰無宜，字曰醜惡。眾所賤薄?！?/p>

本證：《駟驖》：“奉時(shí)辰牡，辰牡孔碩。公曰左之，舍拔則獲?！薄冻摹罚骸皥?zhí)爨踖踖，為俎孔碩。”《大田》：“既庭且碩，曾孫是若?！薄夺赂摺罚骸凹ψ髡b，其詩孔碩?！薄堕s宮》：“孔曼且碩，萬民是若?！?/p>

旁證：《大學(xué)》諺：“人莫知其子之惡，莫知其苗之碩?！薄短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，乃后有鑠。”

明代“碩”的這個新讀法已經(jīng)反映到辭書中去了。例如《字匯》（1615年編成）石部：

“碩，常職切，音石。大也，充實(shí)也。又葉常灼切，音杓?！对姟で仫L(fēng)》‘辰牡孔碩’，《大學(xué)》‘莫知其苗之碩’，《太玄·斷首》‘我心孔碩，乃后有鑠’?！边@里指出“常灼切”是“葉”。明末編成的《正字通》石部：“碩，申隻切，音石。大也，美也。《詩·衛(wèi)風(fēng)》‘碩人其頎’，《陳風(fēng)》‘碩大且儼’。又充實(shí)貌。又藥韻，音灼?！肚仫L(fēng)》‘辰牡孔碩’，葉下‘獲’，《小雅》‘既庭且碩’，《魯頌》‘孔曼且碩’，葉下‘若’；《太玄·斷首》‘我心孔碩，乃后有鑠’?！边@里徑直說“碩”有又音“音灼”，但舉的例子都是上古韻文，因此這個又音實(shí)同葉音。但是《正字通》的編者刪去的《字匯》的“葉”，可能意在反映當(dāng)時(shí)“碩”的“音灼”一讀不限于讀古代韻文。

至晚，明朝“碩”讀同“灼”之類的音，已經(jīng)不限于讀上古韻文的韻腳字，而是跟“音石”的讀音形成真正的異讀，不僅《正字通》有反映，明代其他材料也顯明地表現(xiàn)了出來。徐孝《合并字學(xué)集韻》（1602年成書，1606年初刊）中，“碩”有兩讀，一見于止攝，神池切，“大也”；一見于果攝，神灼切，“大也”。（材料由嚴(yán)順英提供）值得注意的是，這里沒有作為“葉音”來處理“神灼切”一讀。劉翔宇《現(xiàn)代漢語的例外讀音》一文注意到，袁子讓《字學(xué)元元》（1603年刊行）記錄了“碩”在離開讀古韻文后仍讀“灼”之類的音的誤讀現(xiàn)象?！蹲謱W(xué)元元》卷七“后世聲音之變”：“碩本音石，今以葉韻音芍。”卷八：“世俗誤讀之謬”：“碩音石，今誤讀芍?！鼻懊媸钦f“碩”讀芍，這讀法在讀古韻文以求葉音時(shí)是這樣；后面說“碩”讀芍，已經(jīng)形成為一種誤讀了。袁氏說“碩”讀芍是“世俗誤讀”，說明明代“碩”的這個讀法已是俗讀，不限于讀古韻文，但正讀還是音同“石”。因此，至晚明朝末期，“碩”的“音石”和“音灼”二讀，已作為一般的異讀，正式進(jìn)入書面語的競爭階段。

四

，取代讀或，這個過程是比較長的。清代，“碩”的讀音承明代而來，對它的兩個讀音，各人的處理不盡相同。當(dāng)時(shí)給古韻文韻腳字注“古音”的風(fēng)氣很盛。注“古音”就意味著要求人們讀韻文時(shí)按照“古音”來念。顧炎武（1613—1682）《音學(xué)五書·唐韻正》卷十九：

碩

古音同上。（文按：即同“石”，顧氏給“石”注的古音是“常略切”）《詩·駟驖》見“獲”字下；《大田》首章“既庭且碩，曾孫是若”；《崧高》八章‘吉甫作誦，其詩孔碩。其風(fēng)肆好，以贈申伯’；《閟宮》見“柏”字下；《大學(xué)》引諺“人莫知其子之惡，莫知其苗之碩”；《太玄經(jīng)·斷》次七“庚斷甲，我心孔碩，乃后有鑠”。

明清時(shí)期，士子讀經(jīng)的風(fēng)氣極盛，古音研究的氣氛也很濃。經(jīng)學(xué)家在注解《詩經(jīng)》時(shí)就利用他們研究出的古音來讀《詩經(jīng)》。以戴震（1724—1777）《毛詩補(bǔ)傳》為例（“【】”里的注音都是戴震對于韻腳字的注音）：

《秦風(fēng)·駟驖》：“奉時(shí)辰牡，辰牡孔碩?！境＜s切】公曰左之，舍拔則獲。【黃郭切】”

《小雅·楚茨》：“執(zhí)爨踖踖，【七略切】為俎孔碩?！境＜s切】或燔或炙，【陟略切】君婦莫莫，為豆孔庶?！沮炻郧小繛橘e為客，【克各切】獻(xiàn)酬交錯。禮儀卒度，【徒洛切】笑語卒獲?！军S郭切】神保是格，【剛鶴切】報(bào)以介福，萬壽攸酢?！?/p>

《大田》：“既庭且碩，【常約切】曾孫是若?！?/p>

《大雅·崧高》：“吉甫作誦，其詩孔碩?！境＜s切】其風(fēng)肆好，以贈申伯。【逋各切】”

《魯頌·閟宮》：“徂徠之松，新甫之柏?！惧透髑小渴菙嗍嵌龋敬迩小渴菍な浅?。【昌約切】松桷有舄，【七略切】路寢孔碩?！境＜s切】新廟奕奕，【弋灼切】奚斯所作?？茁掖T，萬民是若。”

戴震不厭其煩地給“碩”注上給葉韻的音。他注的“古音”，主要來自朱熹《詩集傳》的注音。如果當(dāng)時(shí)“碩”只讀常約切，他就不必這樣注音了；說明戴震的正音中，“碩”還是不只是讀常約切，應(yīng)該還有音同、音近“石”的讀音。但是這幾則材料反映出古代讀書人讀《詩經(jīng)》的韻腳字時(shí)，是按權(quán)威學(xué)者所注的“古音”去讀的。清代學(xué)堂里，先生教學(xué)生讀《詩經(jīng)》，常常按照《詩集傳》的“葉音”來讀其中的韻腳字。山東棲霞人牟應(yīng)震（1744—1825）《毛詩古韻考序》（1811年）：“童年受《詩》，師以《集傳》協(xié)音教讀?！笨梢詾樽C。

古音研究之外，由于人們對“碩”的異讀處理的原則和尺度不相同，因此是否兼收，是否只收其中一讀；如果只取其中一讀，取哪一讀，各人選擇的結(jié)果是不一樣的。《康熙字典》（1716年）石部：“碩，《廣韻》《集韻》《正韻》常隻切，《韻會》常亦切，并音石?！稜栄拧め屧b》：‘大也?！兑住ゅ控浴罚骸縼泶T?！对姟ばl(wèi)風(fēng)》：‘碩人其頎?！帧蛾愶L(fēng)》：‘碩大且卷?！蹲髠鳌せ噶辍罚骸┐T肥腯?！杂?xùn)大也。又《增韻》：‘充實(shí)也?！峙c‘石’通。又葉常灼切，音杓?！对姟で仫L(fēng)》：‘辰牡孔碩’，葉下‘舍拔則獲’；《小雅》：‘既庭且碩，曾孫是若?！瘬P(yáng)子《太玄經(jīng)》：‘我心孔碩，乃后有鑠?！边@里直接說“碩”音杓是葉音。

清初佚名《諧聲韻學(xué)》中，卷一《及攝章》“石”小韻收有“碩”，“大也”；卷十七《革攝章》“妁”小韻沒有收“碩”字。乾隆年間刊定的《欽定清漢對音字式》（1723年刊刻）里規(guī)定用“碩”對滿文的。（此例由向筱路提供）清代不少韻書都是這樣處理的。李汝珍（1763—1830）《李氏音鑒》（1810年刊刻）卷四《第二十五問北音入聲論》給“十石”諸字注北音：“神持切，音時(shí)?！崩镱^沒有“碩”字；給“朔碩”二字注北音：“爽羅切?！笨磥恚∧觊g，北音中“碩”讀“朔”已經(jīng)取得正統(tǒng)地位了。但是直到英國人威妥瑪（1818—1895）《語言自邇集》（1886年）中，“碩”注成shih，跟“石”同聲母、韻母，但聲調(diào)不同，“石”是陽平，“碩”是去聲。清末，“碩”還可以有讀同“石”的一讀。美國人英格爾（J.A.Inge）在漢口編錄的《HankowSyllabary》（《漢音集字》，1899年），記錄了19—20世紀(jì)之交的武漢話，“so”[so]和“sz”的入聲中都有“碩”字，說明當(dāng)時(shí)的漢口話“碩”讀[so]，不限于讀經(jīng)，而是進(jìn)入了一般使用“碩”的所有場合，但是它仍然可以讀

五

在現(xiàn)代漢語正音中確定下來，是上個世紀(jì)中后期的事。特別是普通話正音以后，隨著廣播等傳播手段的普及化，以及中國八十年代以后實(shí)行學(xué)位制，這一讀法得到加強(qiáng)，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“碩”原來還有音同“石”的讀音。

1915年出版的《辭源》第一版，午集第176頁“碩”，只注“時(shí)繹切，音石，陌韻”一讀。（雷瑭洵提供）民國十年（1921年）國語統(tǒng)一籌備會訂正、教育部公布的《校改國音字典》（商務(wù)印書館印行）“碩”只有音同“石”的讀音，沒有收音同“朔”的讀音。民國二十一年（1932年）教育部國語統(tǒng)一籌備會編、教育部公布的《國音常音字匯》（商務(wù)印書館發(fā)行）“以現(xiàn)代的北平音系”為標(biāo)準(zhǔn)，“碩”的音同“石”的讀音作為“讀音”收入，音同“勺朔”的讀音作為“語音”收入，（以上材料由劉翔宇提供）這表明：“碩”音“石”已經(jīng)沒有音“朔”那樣有勢力了，一般的場合讀同“朔”，讀書的場合讀同“石”。1934年由廣益書局出版的江蔭香氏《國語注解詩經(jīng)》，“碩”仍然注葉音。例如《秦風(fēng)·駟驖》“碩”注音：“葉常灼反?！薄缎⊙拧こ摹贰按T”注音：“葉常約反?！薄洞筇铩贰按T”注音：“葉常約反?！薄洞笱拧め赂摺贰按T”未注音，它是跟“伯”字相押的?！遏旐灐らs宮》“碩”也未注音，它是跟“柏、度、尺、舄、奕、作、若”一起押韻的，而“柏、度、尺、舄、奕”幾個字注了葉音，“碩、作、若”幾個字沒有注音。由前面的注音，可知“碩”還有跟“石”音同的音；由后面的不注音，可知“碩”當(dāng)時(shí)已有跟“鑠”音同的音，而且很有勢力。這是上個世紀(jì)三四十年代的情況。

1948年出版的《國語辭典》，第3000頁，“碩”是兩讀兼收，但以讀同“石”為正音。1963年發(fā)布的《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》第110頁，統(tǒng)讀以作為正音。（以上《國語辭典》《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》材料由雷瑭洵提供）“碩”是讀同“石”還是讀同“朔”，今天各方言區(qū)仍然有不同。現(xiàn)代廣州話，據(jù)《廣州音字典》，“碩”（369頁）跟“石”（367頁）還是同音字。

，顯然不可能是語音的例外演變所致，它在近古口語中不太常用，缺乏讀音演化的社會基礎(chǔ)?！?a href='/zhongyuan/' target=_blank>中原音韻》齊微部，入聲作平聲陽中收了“石”字，但是沒有收“碩”字，歌戈部入聲作平聲陽收了“杓”，也沒有收“碩”，這可能折射出“碩”在當(dāng)時(shí)不習(xí)用了?？赡艿搅嗣髑鍟r(shí)代，由于“碩”在日?？谡Z中不用，只用在比較文的場合，因此，人們按照讀書音來讀。讀書音中“碩”的葉音和“古音”讀法得以延續(xù)下來，進(jìn)而取代了音同“石”的那一個讀音。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。舍此，我們無法解釋清楚“碩”讀的來歷。歷史文獻(xiàn)證明“碩”讀，是注葉音開始，由葉音而“古音”，而異讀，而只讀，讀音取舍的歷史脈絡(luò)清晰可辨。人們按照宋儒確定的這個葉音，明儒確定的這個“古音”來讀“碩”字，就讀成，更早的則是相應(yīng)的入聲韻。

“石”字盡管人們也注了跟“碩”相同的葉音，但由于“石”是口語中常用的一個詞，所以它的葉音無法影響到口語；而“碩”是在口語中很少用到的詞，因此易于受文人注的葉音或古音影響，讀成。今天，隨著普通話審音的取舍，以及現(xiàn)代傳播手段的流行，“碩”的一讀成為唯一正讀；大學(xué)教育相當(dāng)普及，上個世紀(jì)八十年代以來，中國從歐美引進(jìn)了學(xué)位制，于是讓以前的舊詞發(fā)展出新的詞義，有了學(xué)士、碩士、博士三級學(xué)位制，“碩”讀

六

古人對葉音或古音的考證結(jié)果影響到口語，絕非僅見。馮翊的“馮”本當(dāng)讀féng，《廣韻》扶冰切：“馮，《周禮》‘馮相氏’鄭玄云：馮，乘也；相，視也。世登高臺以視天文?！狈咳智校骸榜T，馮翊，郡名。又姓，畢公高之后，食采于馮城，因而命氏。出杜陵及長樂?！苯褡xpíng，除了是矯枉過正所致，也是因?yàn)閽裼昧撕笕说牟豢茖W(xué)考證成果。清鄧顯鶴（1777—1851）《廣韻?？洝氛f：“馮翊之馮本皮冰切，馮有‘依馮’、翊有‘輔翼’之義，自以入蒸韻為是?！卑?即使馮翊之馮取“依憑”義，也不能證明馮翊之“馮”讀皮冰切，因?yàn)樵趶?fù)音詞中一個字的讀音跟單用時(shí)的讀音不一定一樣。但是這樣的考證結(jié)論被人們接受了，馮翊的“馮”就讀成了píng。

“行”字。作“道路”講本應(yīng)讀作行走的的“行”。《詩·邶風(fēng)·北風(fēng)》：“惠而好我，攜手同行。”毛傳：“行，道也。”鄭箋：“與我相攜持，同道而去?！薄夺屛摹罚骸巴?，音衡，道也?！薄吨茼灐ぬ熳鳌罚骸氨酸抟俞幸闹??！编嵐{：“行，道也?！薄夺屛摹罚骸爸?，如字，道也。王徐并下孟反?！弊x如字，“行”訓(xùn)為走路，也訓(xùn)為途徑，方法，是抽象用法；王肅、徐邈訓(xùn)為“行為”，故音下孟反?！夺屛摹分?，還有很多“行”不注音，這一般是讀如字，其中有的正作“道路”講。例如《詩·大雅·行葦·序》：“《行葦》，忠厚也?！薄夺屛摹罚骸靶腥?，韋鬼反。行，道也?！鼻宕郧暗膶W(xué)者注古音，作“道路”講的“行”讀成行列的“行”，他們將所有的“行”的古音都注成“杭”的讀音，例如顧炎武《唐韻正》卷五“行”下說：“今人一行止之行音戶耕反，行列之行戶郎反，不知行本音戶庚反，庚音岡，戶庚即戶郎也……其無異音可知。”寫進(jìn)工具書，就傳承了下來。

盡管“碩、馮、行”都是前人基于對古音的考證而不是中古音和今音的對應(yīng)規(guī)律相折合定出的讀音，從而行用開來，但是“馮、行”的情況跟“碩”還有點(diǎn)不同，前兩字本來屬一字多音，“馮”本有皮冰切一讀，由于對音義關(guān)系的認(rèn)識還不深透，造成張冠李戴，馮翊的“馮”就讀成了píng?！靶小北居泻汕幸蛔x，那是行列的“行”，前人為了方便用漢字注音時(shí)能使今人讀先秦韻文將韻腳字讀得和諧，將本來應(yīng)該讀戶庚切的“行”讀成了行列的“行”，這也造成張冠李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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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：本文發(fā)表于《中文學(xué)術(shù)前沿》第11輯（浙江大學(xué)出版社2018年8月），引用請以該刊為準(zhǔn)。感謝孫玉文老師授權(quán)發(fā)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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