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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屆“芙蓉杯”全國文學大賽入圍小說作品—《??阿方》

阿方

文/譚東營

阿方坐在大理石臺階上,腦袋一片空白,阿方覺得她應該有很多事情要想的……可阿方還是覺得一片空白,也許是想的事情太多挑不出緊要的,它們每一樣都那么平常,每一樣又都很重要。直到被淚水浸潤的臉上有了干澀的感覺,阿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這么久,該回去了。她想擦干臉上的淚,一抬手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兒,算了,干脆不擦了。阿方拎起大包袱牽著小孫女的手,往家走。

阿方在一所大學的女生宿舍當清潔工。清潔工的活無非臟點、累點,對于沒有什么文化又做不了苦力的阿方來說是合適的。阿方專門負責六樓的衛(wèi)生,六樓的女孩子們都說她不干凈,說她不干凈不是說阿方的人品或作風不好,而是說阿方打掃的衛(wèi)生間不徹底。盡管知道這樣的評價,阿方依然堅持每天早晨五點半爬上六樓,給衛(wèi)生間灑上消毒水,用沉重的、濕漉漉的拖把——鐵制的拖把,不易壞,同時也較一般的拖把面積大,通常把它往地上一放只走兩遍就能把整個走廊拖凈——清理走廊,阿方兩個月來重復著這樣的工作,這不需要什么技巧,對于像阿方這樣的家庭主婦來說太容易了。做完這一系列的工作后,阿方拖著兩大袋子垃圾下了六樓。沉重的垃圾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大理石臺階,這聲音是沉悶的,阿方的心情卻是好的。學校的工作告一段落,她才能繼續(xù)家里的工作。

洗漱間撲面而來一股消毒水味兒,拖鞋吧嗒吧嗒濺著水花。早起洗漱的人都走得小心,既要擔心腳下打滑,又要擔心別讓拖地的臟水打濕少女光潤的腳踝。七八點鐘的洗漱間就是消毒水味兒夾雜著洗護用品的味道,刺鼻中夾雜著馨香,聞來暈乎乎的真像是暈車。阿方走后,水淋淋的瓷磚變成了大理石材質一般,花紋是水、是頭發(fā)。

在阿方看來,不干凈的評價不算什么。她只是在做她的工作,她認為這工作就該是這樣的,她一個做了幾十年家務的人還做不明白這些活?就算鬧到宿管那里她也有話說,難道還有哪個衛(wèi)生間被人用后依然干凈如初的嗎?就算沒話說也不要緊的,阿方有她自己的辦法,會有人因為這點小事就開除一個人嗎?

阿方拎了點咸菜給看起來比她年輕幾歲的“姐妹”。

“自家腌的,嘗嘗鮮兒”,阿方捧著玻璃罐子雙眼瞇縫著,見“姐妹”不搭理,阿方又把罐子向前遞了遞,“吃著下飯呢 !”我看過書上描寫擁有人類最丑陋面貌的“鐘樓怪人”形象都不及這討好形象來得讓人厭惡?!扮姌枪秩恕币灿忻?,討好的人盡是丑。

宿管齊阿姨讓同學把訂水數量簽在登記表上,齊阿姨瞧了阿方一眼接過她的罐子,用寵溺到令人作嘔的語氣說:“阿方,你也得注意點了,別讓人家總投訴?,F在的孩子都嬌貴著呢,一點事兒就鬧大,注意一點!我們也省著麻煩啊?!饼R阿姨給阿方盛了一碗飯,“別站著啦,一塊吃點?!?/p>

阿方如此便會干凈幾日。

阿方瘦瘦高高,可又不柴,身上少有的肉長得也是有看頭的,憑這身材做個模特也不過分??上哪槳M長,就像她的身材一樣,臉色蠟黃,眼球像嵌在眼窩里的玻璃珠子,突兀得嚇人。阿方一喊就是尖細的聲音,像手指甲在黑板上劃出的刺耳聲響,那聲音像從喉嚨里沖出來的怪獸,讓人猝不及防,在悠長的走廊里回蕩著,久不能散。好像只有這種聲音才搭她這樣的身材,或許只有這樣瘦的身量才能發(fā)出這種聲音。

“誰總往垃圾桶里吐???都是大學生了能不能有點公德心,”阿方好像吹了一段嗩吶,引來了一幫人圍觀。人一多阿方就越發(fā)激動,“都不是一次兩次了,前幾次我都沒說,越來越放肆!”說完扒開垃圾桶,一股惡臭襲來,有好奇的還湊上前去看,嘔吐物就好像破爛襖子里不合格的棉絮。阿方這樣是叫不出“犯罪者”的,女孩子們傳是不是有人催吐,這是一種減肥的方法,吃下去再吐出來,阿方既說不止一次見過,恐怕真有人這樣減肥。怎么傳的都有,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
阿方果然抓住了“罪犯”,連同“犯罪工具”——一兜酒瓶。阿方拽著她到宿管面前,像極了緝拿犯人的警察,驕傲的卻像討糖吃的小孩?!坝行l(wèi)生間,你吐垃圾桶里?你這小孩是不是就想找阿姨麻煩!”阿方激動的聲音響徹大廳,她這樣審問著,有種滿足感,她也不知為何滿足,只是這樣做,她高興,同樣,她也不知為何高興。推搡中,女孩猛地把酒瓶一摔,哭著跑了。透明的、綠色的碎片折射出光的耀眼,碎落一地的璀璨,碎掉了驕傲。

“你跑什么?你把這收拾了!你爸媽就是慣壞了你?!卑⒎礁F追不舍,最后也只能一個人尷尬地拿了掃把,也許她不尷尬,她正得意,也許吧。“大學生?不懂得尊重人?!?/p>

往后阿方逢人就說,“我這個年紀都能當她媽了,她沖我摔瓶子?”有時正打掃著也說,“我這個年紀都能當她媽了,她沖我……”

有時,“我這個年紀……”

再有時,“她敢沖我摔瓶子?”

阿方也是命不好,一大把年紀要做這種臟活,家里還有個醉鬼老伴,當然,這些話是阿方自己說的。阿方又在跟家里的醉鬼老伴打電話了。有的人以為自己耳朵不好,那么所有人的耳朵都不好,阿方講電話的聲音格外大,有時那聲音是自己沖進耳朵里的,而不是誰想聽。阿方卻說,“小小年紀聽墻根,沒教養(yǎng)?!?/p>

“你兒子要把咱孫女送來,我……嗝……不看這孩子,活祖宗要了我的命……你帶,學校吧……”阿方的醉鬼老伴嚷嚷著,電話這頭都能聞到酒味兒,阿方皺著眉頭屏息,像是聞到吃了臭豆腐放出來的隔夜屁。

阿方用尖細的嗓音叫著,“那就不是你兒子了?你不知道現在的娃娃多難帶。就前幾天,一個女學生欺負我沒脾氣,我都這把年紀了,都能當她媽了,她敢對我摔……”

阿方話沒說完就被老頭子堵了回去,“沒完沒了?!?/p>

阿方喂了好幾聲也不見回應,拍打了一下手機,古老的電視機若是不聽話就拍一拍,便能拍出信號來。女學生提醒說:“阿姨,好像是掛斷了。”

阿方又拿起拖把,從走廊這頭拖到走廊那頭?!靶⌒∧昙o聽墻根,沒教養(yǎng)。”

阿方這幾日帶來了一個“活鬧鐘”,“活鬧鐘”就是阿方醉鬼老伴口中的活祖宗,活祖宗就是阿方的小孫女?!盎铘[鐘”每天早晨跟著阿方爬上爬下,從走廊這邊跳到走廊那邊,從走廊那邊又唱回到走廊這邊。吵得六樓的女孩子們不能好好休息,投訴吧,投訴有用嗎?女孩把被子蒙到頭頂,翻個身繼續(xù)睡。

“活鬧鐘”雖吵,也有她的好。學校要查違禁電器,她總是第一個知道。“姐姐,阿姨要查電啦?!彼遣幻靼资裁唇凶鲞`禁電器的,只知道齊阿姨很害怕這個東西,姐姐們也很害怕這個東西。“活鬧鐘”每每在走廊喊完這句話,總會有幾個姐姐遞給她糖吃,或是別的什么。拿到的東西不滿意,“活鬧鐘”還會“抗議”——姐姐,我下次想要蘋果。

“活鬧鐘”每次出洋相逗得女孩們發(fā)笑,她便說“姐姐笑得比奶奶好聽。”于是阿方便會親昵的打小孫女的頭,“奶奶不如姐姐漂亮嘍?!?/p>

一日,“活鬧鐘”摔倒在走廊上,轟地巨響,哇地哭聲。洗漱間的女孩慌亂的跑回寢室,血污混合著水漬,打滑的地面也差點讓女孩摔倒,她的手里攥著一團紙,紙上還有乳白色的洗面奶,女孩用紙堵住“活鬧鐘”出血的鼻子。小孫女得了奶奶的真?zhèn)鳎蘼曇齺碓S多人。

“仰頭,慢慢起來……”

“仰起頭,往前走……別低!”

“涼水拍拍頭。”

“有用嗎?”

“……”

一連幾日不見阿方,女孩們難得可以睡個好覺,正睡著卻又聽見了“活鬧鐘”的聲音,阿方呵斥,“別吵!”聲音依然尖利,劃破黎明。

阿方走了,空蕩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一袋孤零零的蘋果……阿方走了,就沒再回來過。

太陽曬得人直冒汗,包袱太重了總往下掉,阿方覺得自己也在往下掉?;丶乙o醉酒老伴做宵夜——老伴多年習慣一直未改,兒子打電話來問要不要生活費,真是操心,如果真的想給又為什么打電話問呢?親戚知道自己被辭退一定會問的,那最近還是不要再聯(lián)系了,誰搞得生活一團糟?阿方這樣想著,也只能想著,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阿方覺得包袱好像掉在了地上,怎么撿不起來呢?自己好像也掉了。耳邊傳來小孫女的聲音,像是來自遠方的聲音——“奶奶,你要是再不理我,我就罰你不許干活!”

譚東營,本科就讀于哈爾濱師范大學,現研一在讀,就讀于黑龍江大學。

主編:陳智鵬 (蕭逸帆 )

編輯:安瑞剛 王建雄 胡拮 心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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