雜技與詩的不解之緣

在我們既往的經(jīng)驗中，雜技與音樂、舞蹈的關(guān)系頗為密切，如影隨形，亦步亦趨，三者之間仿佛有一條天然的紐帶，或者三者本身就是孿生的姊妹。其實，不唯如此。稍加留意我們就會發(fā)現(xiàn)，雜技與詩也關(guān)系淵源，幾乎每一個雜技項目都有一首或數(shù)首對應的詩。如果說音樂、舞蹈直接為雜技注入了韻律與美感，那么，詩則參與了雜技的傳播、提升了雜技的品位、豐富了雜技的內(nèi)涵。在沒有報紙、電視、網(wǎng)絡(luò)等現(xiàn)代傳媒工具的古代，正是一首首繪聲繪色、膾炙人口的詩記錄反映了雜技的發(fā)展和演變。從這個意義上說，詩于雜技同樣不可或缺，功莫大焉。

但有絕技驚朝野，必見妙句動四方。

馬背上的詩

濮陽是中國雜技之鄉(xiāng)，是中華詩詞之市。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《詩經(jīng)》，史稱詩歌源頭，收錄詩歌305首，出自濮陽一帶的就有39首，占比十分之一還多?！对娊?jīng)》中《簡兮》一詩里的“碩人俁俁，公庭萬舞。有力如虎，執(zhí)轡如組。左手執(zhí)龠，右手秉翟”等句，寫的其實就是一場馬術(shù)表演。表演場地在衛(wèi)國都城，即我們現(xiàn)今生活工作的地方——濮陽。據(jù)東北莊雜技喬家班第五代傳承人喬天福說，以前的雜技團多叫馬戲團，可見馬戲是重頭戲，馬術(shù)表演也曾是喬家班“一馬當先”的招牌節(jié)目。細分的話，馬術(shù)表演有秦王大撇馬和小撇馬、童子拜佛、馬上倒立、姜太公釣魚，以及左右插花、蹬里藏身等，非?？简灡硌菡吆婉R匹的配合精神。1900年，馬術(shù)比賽進入奧運會競技項目。2008年，奧運會馬術(shù)比賽在香港舉行。

馬術(shù)表演源遠流長，古今中外都有馬術(shù)比賽活動。春秋時期，乘是一個常見的量詞，四駕馬車為一乘。馬和馬車的數(shù)量意味著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，故有“千乘之國”“萬乘之國”之說。到了商周兩朝，國家要求學生必須掌握“禮，樂，射，御，書，數(shù)”六項基本才能，史稱六藝。所謂御，便是駕馭馬車的能力。御又分五御，即，行車時和鸞之聲相應，車隨曲岸疾馳而不墜水，經(jīng)過天子表位有禮儀，穿過甬道而驅(qū)馳自如，行獵時追逐禽獸從左面射獲。從中不難看出，駕馭馬車是一項非常富于挑戰(zhàn)性的技能，且擁有深厚的群眾基礎(chǔ)。只有人、馬、車高度協(xié)調(diào)，渾然一體，才能駕輕就熟地載人運貨，在作戰(zhàn)時沖鋒陷陣，在比賽時脫穎而出?！对娊?jīng)·車攻》中的“我車既攻，我馬既同……四黃既駕，兩驂不猗。不失其馳，舍矢如破。蕭蕭馬鳴，悠悠旆旌”，場面宏大，意境開闊，生動形象地再現(xiàn)了騎射本領(lǐng)高強的周天子率領(lǐng)諸侯圍獵的情景。公元前660年，遠嫁他鄉(xiāng)的許穆夫人驚聞故國衛(wèi)地慘遭戰(zhàn)亂，沖破重重阻力，策馬駕車救國救難，寫出《載馳》這一名垂千古的慷慨悲歌：“載馳載驅(qū)，歸唁衛(wèi)侯……”1970年，馬車駕馭列入國際馬聯(lián)正式比賽項目。

衛(wèi)地多詩人。史稱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愛國女詩人的許穆夫人不必說了，文武全才的曹植同樣與衛(wèi)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。他是第一位大力寫作五言詩的人，成功推動了樂府民歌到文人詩的轉(zhuǎn)變，堪稱我國詩歌史上一個繞不過去的高峰。西漢時置有東武陽縣，在今南樂縣韓張鎮(zhèn)、山東莘縣朝城鎮(zhèn)一帶，曹植就出生這里。曹植雖生于憂患，飽經(jīng)戰(zhàn)亂，沒少隨父親曹操南征北戰(zhàn)，但縱觀其一生，大多在濮陽周邊活動，歷任平原侯、安鄉(xiāng)侯、鄄城侯、東阿王、陳王等職。南北朝文學家謝靈運才華出眾，自視甚高，卻獨對曹植青眼相加，推崇備至：“天下才共一石，曹子建獨占八斗?！倍?，李白、杜甫等大家也都是曹植的追隨者，行文風格深受其影響。曹植最為人耳熟能詳?shù)拇碜鳟斒撬摹镀卟皆姟?，但我們這里要說的，則是他的另一力作《白馬篇》：

白馬飾金羈，連翩西北馳。

借問誰家子？幽并游俠兒。

少小去鄉(xiāng)邑，揚聲沙漠垂。

宿昔秉良弓，楛矢何參差！

控弦破左的，右發(fā)摧月支。

仰手接飛猱，俯身散馬蹄。

狡捷過猴猿，勇剽若豹螭。

《白馬篇》又名《游俠篇》，寫了一個在國難當頭、民族危亡之際策馬飛奔邊關(guān)參戰(zhàn)的游俠形象。全詩節(jié)奏快捷，氣貫長虹，字字珠璣，句句驚人，一幅幅撲面而來的畫面仿佛一排排目不暇接的怒濤巨浪。英雄與駿馬歷來是最佳組合，或縱橫草原，或馳騁疆場，無不象征力與美、速度與激情。曹植的不同凡響處在于，開篇即放一匹馬橫空出世，造成奪人魂魄的效果，再陡轉(zhuǎn)筆鋒，寫人的來歷，寫其小時候勤學苦練騎射武藝。早早晚晚弓不離手、箭不離身，弓滿如月，矢疾如雨，左射有的放矢，右擊箭無虛發(fā)。剛剛抬手射中飛來的活物，轉(zhuǎn)身又把遠處的箭靶擊碎。機智敏捷賽過猿猴，勇猛強悍如同豹螭。不必讀完全詩，讀到這兒，一個一往無前、馬術(shù)精湛的孤膽英雄已呼之欲出，躍然紙上。

到了唐代，馬術(shù)表演花樣翻新，有騎馬打球、射擊、拔河、跳舞、潑水等項目。唐玄宗李隆基就是一個馬術(shù)愛好者，在皇宮中馴養(yǎng)了許多匹馬。傳說這些馬可微蹲后腿，口銜酒杯，徐行跪拜著為玄宗祝壽。當朝宰相張說寫有十多首舞馬的詩，其中《舞馬千秋節(jié)萬歲樂府》有云：“圣皇至德與天齊，天馬來儀自海西。腕足徐行拜兩膝，繁驕不進踏千蹄……”陸龜蒙是唐代著名的農(nóng)學家，他也有一首《舞馬》詩云：“月窟龍孫四百蹄，驕驤輕步應金鞞。曲終似要君王寵，回望紅樓不敢嘶?！?/p>

劍影里的詩

公元717年，郾城縣舉辦了一場頗具規(guī)模的文藝演出活動，主演是開元盛世第一舞伎公孫大娘。她錦衣玉貌，英姿颯爽，擅長執(zhí)劍而舞，可揮灑出萬千氣象，代表節(jié)目有《西河劍器》《裴將軍滿堂勢》等。彼時，公孫大娘已名動天下，擁躉者眾，別說黎民百姓、達官貴人，甚至連皇帝皇后都是她忠實的粉絲。所以這次演出盛況空前，人山人海，觀眾不時隨著她的舞姿劍影喝彩連連，爆發(fā)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掌聲。人群中有一個入戲很深的頑童，直看得兩眼放光，血脈賁張，小巴掌都拍紅了。在他看來，巾幗不讓須眉的公孫大娘太了不起了，堪比一口氣射下九個太陽的神話英雄后羿。藝術(shù)的種子從此深深根植于他幼小的心靈，公孫大娘翩若驚鴻、矯如游龍的舞步劍術(shù)，給了他最初的力與美的藝術(shù)啟蒙。這個頑童不是別人，他后來成了和詩仙李白比肩的詩圣——沒錯，他就是杜甫。

公孫大娘的劍舞有多深入人心、多出神入化，多部典籍有記載。據(jù)《國史補》等記載，草圣張旭的書法起初少人問津，寫來寫去總不見大的長進。直到有一天，他在鄴縣（今安陽）看到了公孫大娘的劍舞，才有醍醐灌頂之感，悟得草書神韻。自那以后，張旭參照公孫大娘的劍舞寫字，筆走龍蛇，氣象一新。一時洛陽紙貴，名聲大噪，潤筆費不斷攀升。韓愈在《送高閑上人序》中盛贊，張旭的書法中藏著風雨水火、雷霆霹靂、歌舞戰(zhàn)斗、天地事物之變，可喜可愕。對后世楷書具有引領(lǐng)作用的顏真卿，盡管與柳公權(quán)分享著“顏筋柳骨”的美譽，但那會兒，他還籍籍無名，曾先后兩度辭官去做張旭的學生。更為傳奇的是，史稱畫圣的吳道子早年也曾師從張旭學習書法。他跟老師看了幾次公孫大娘的劍舞，茅塞頓開，竟另辟蹊徑，改學起繪畫來。吳道子有幅名作《地獄變相圖》，立體感強，畫中的鬼怪見骨見肉，纖毫畢現(xiàn)，仿佛正從畫上走下來，令觀者不寒而栗，直冒冷汗。那些賣魚賣肉的人見了，怕殺生負罪，死后也被打入地獄，紛紛放下屠刀，相繼改弦易轍，開始有意識地積德行善起來。公孫大娘的劍舞竟派生多個書畫大家，且移風易俗，影響深遠，其舞姿劍影之奇絕之凌厲，由此可領(lǐng)略一二。直到晚唐，詩人鄭嵎還在《津陽門詩》中盛贊“公孫劍伎方神奇”，并特別注明：“上始以誕圣日為千秋節(jié)，每大酺會，必于勤政樓下使華夷縱觀，有公孫大娘舞劍，當時號為雄妙?！彼究請D也有《劍器》詩云：“樓下公孫昔擅長，空教女子愛軍裝。”到元和年間，女子持劍獨舞變成實戰(zhàn)氣息濃郁的男子持劍群舞，旗幟、火炬等烘托氣氛的道具也相繼加入，蔚為壯觀。姚合有《劍器詞》云：“圣朝能用將，破敵速如神。掉劍龍纏臂，開旗火滿身。積尸川沒岸，流血野無塵。今日當場舞，應知是戰(zhàn)人?！?/p>

回過頭來說杜甫。

時杜甫6歲（一說5歲），此前還在老家鞏縣生活。這一年，他的父親杜閑赴任郾城尉，便把他和他母親接了過來。公孫大娘早就到別處巡演去了，但杜甫還沒從震撼中還過神兒。他削了一柄木劍，一天到晚地揮來舞去。為求神似，他還常和小伙伴兒下河擊魚、上樹斬枝。這個頑童許是萌生了仗劍天涯，長大后也當個雜技名角的雄心壯志了，但在父親那里遇到了阻攔。父親不允許他再像個野孩子似的瘋跑瘋玩了，請了一位教書先生來，畢竟詩書傳家才是根本的理兒。在教書先生的監(jiān)管下，杜甫不得不放下心愛的木劍，開始乖乖地讀書識字，乖乖地走向父親給他設(shè)定好的學而優(yōu)則仕的道路。

但這個事還沒完。

至少，杜甫欠給過他藝術(shù)美感的雜技一首詩。

人生須臾，一晃到了767年，6歲的頑童杜甫已滄桑成年屆六旬的花甲老人。安史之亂爆發(fā)后，歷經(jīng)戰(zhàn)亂和仕途挫折的杜甫從長安逃難到蜀地，在夔州一個叫元持的官員家里，又一次看到了劍舞，表演者是李十二娘。李十二娘操一口濃重的河南話，一招一式也渾如公孫大娘的翻版。上前一問，李十二娘果然是來自河南老家的臨潁人，而且還是公孫大娘的得意弟子。老鄉(xiāng)見老鄉(xiāng)，兩眼淚汪汪。50年的風雨過去了，想想童年的美好時光，再看看眼下這失意落魄大半生的漂泊時光，杜甫不由恍兮惚兮，多少前塵往事都奔來眼底。出來混終歸是要還的，即便遠隔半個世紀，即便這個人是詩圣杜甫。百感交集、情不自禁之間，杜甫揮淚寫下蕩氣回腸的《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：

昔有佳人公孫氏，一舞《劍器》動四方。

觀者如山色沮喪，天地為之久低昂。

如羿射九日落，矯如群帝驂龍翔。

來如雷霆收震怒，罷如江海凝清光。

絳唇珠袖兩寂寞，晚有弟子傳芬芳

臨潁美人在白帝，妙舞此曲神揚揚。

與余問答既有以，感時撫事增惋傷。

先帝侍女八千人，公孫劍器初第一。

高竿上的詩

竿技是雜技項目中的一個大項，分頂竿、爬竿、車上載竿、掌上戲竿等。東北莊劉、喬、李三家雜技班均擅長此技。市詩詞學會會長閆震有《憶東北莊跑馬上竿》詩云：“策馬圍場一溜煙，頭肩朝地腳朝天。方驚竿上刀鋒立，又見空中草帽旋?！?/p>

竿技在漢代已十分普及，常赴宮廷表演，到唐代，更多藝人把竿技表演推向高峰。說來難以置信，有一個叫王大娘的女大力士，竟可以“首戴十八人而行”。百尺竿頭有一座木山，狀若神話故事中的瀛洲、方丈，一群手持紅色符節(jié)的半大孩子出入其間，輾轉(zhuǎn)騰挪，追逐嬉戲。饒是如此，頭頂千鈞之重的王大娘仍載歌載舞，若閑庭信步。據(jù)唐人段處?！睹骰孰s錄》記載，李隆基曾在勤政樓前大張聲樂，樂舞百戲，與愛妃楊玉環(huán)一塊觀看過王大娘的演出。彼時，與濮陽隔河相望的東明出了一個叫劉晏的神童，不過10歲，相貌奇丑，卻才思敏捷，聰慧過人，此前曾于李隆基去泰山封禪的時候呈獻頌文。劉晏小小年紀就擅長文章，李隆基深感驚奇，讓張說考察劉晏。張說考察后說：“劉晏是國瑞?！崩盥』敿磳㈥處Щ爻ⅲ馄錇樘诱?。那會兒，楊玉環(huán)把劉晏攬在懷里，為他涂脂抹粉，還給他戴上女子的頭巾，并問他有何觀感。神童劉晏果然神，就坐在楊貴妃的膝上占得一絕《詠王大娘戴竿》，后傳為歷代歌詠竿技的著名篇章：“樓前百戲競爭新，惟有長竿妙入神。誰謂綺羅翻有力，猶自嫌輕更著人。”

帝王貴妃偏愛竿技，皇親國戚也不甘落后。時王公貴族出行有儀式，動輒百人，浩浩蕩蕩一大溜車隊，保鏢開道，樂隊伴奏，百戲雜耍必不可少，尤以頂竿表演為主打節(jié)目。說是與民同樂，但更多的意味，當如今人炫富。中原雜技博物館陳列有敦煌壁畫《宋國夫人出行圖》，那上面就有大力士頭頂長竿的情形。竿的頂端縛一短橫竿，呈十字架狀，上下左右各懸著一個半大孩子。這些孩子在半空中騰躍翻飛，做著各種高難度動作，驚險刺激，引得沿街百姓爭相觀看，萬人空巷。有一個叫張祜的詩人，世稱海內(nèi)名士，與杜牧、令狐楚等友情篤厚。他對雜技一往情深，每看到精彩絕倫的雜技表演便忍不住手舞足蹈，雖不能至，但心向往之。他技癢的表現(xiàn)就是詩興大發(fā)，專門作有《大酺樂》《觀宋州田大夫打球》《觀杭州柘枝》《熱戲樂》等歌之詠之。其中一首《千秋樂》，生動形象地再現(xiàn)了這一盛況：“八月平時花萼樓，萬方同樂奏千秋。傾城人看長竿出，一伎初成趙解愁。”

除了馬術(shù)、劍舞、竿技，其他雜技類別如舞獅、繩技、口技等，也都曾在詩人的筆尖上各領(lǐng)風騷，且世代不絕，佳句迭出。比如白居易的“西涼伎，假面胡人假獅子?？棠緸轭^絲作尾，金鍍眼睛銀貼齒。奮迅毛衣擺雙耳，如從流沙來萬里。紫髯深目兩胡兒，鼓舞跳粱前致辭”，寫的就是舞獅。又如劉言史的“泰陵遺樂何最珍，彩繩冉冉天仙人……危機險勢無不有，倒掛纖腰學垂柳。下來一一芙蓉姿，粉薄鈿稀態(tài)轉(zhuǎn)奇”，寫的就是繩技。再如郎士元的“天生一藝更無倫，寥亮幽音妙入神。吹向別離攀折處，當應合有斷腸人”，寫的就是口技。

據(jù)了解，即將在第四屆中國雜技藝術(shù)節(jié)展演的節(jié)目中，江蘇省雜技團參展的《小橋·流水·人家》，就是一臺融東方詩詞歌賦與雜技為一體的雜技劇。在此之前，武漢市雜技團也曾以著名愛國詩人屈原代表作《九歌》為主題，推出楚文化神幻雜技劇《夢幻九歌》。這一切使我們有理由相信，雜技與詩之間，委實有一份不解之緣。

在高處，雜技、雕塑、書畫、影視等不同門類的藝術(shù)是相通的。雜技與詩的相遇，不僅僅是肢體語言與文學語言的相遇，還有金玉良緣的況味，還有木石前盟的淵源。彼此傳神會意中，相映生輝，兩全其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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