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郁達夫:出昱嶺關記

郁達夫:出昱嶺關

一九三四年三月末日,夜宿在東天目昭明禪院的禪房里。四月一日清晨,曾與同宿者金篯甫、吳寶基諸先生約定,于五時前起床,上鐘樓峰上去看日出,并看云海。但午前四時,因口渴而起來喝茶,探首向窗外一望,微云里在落細雨,知道日出與云海都看不成了,索性就酣睡了下去,一覺竟睡到了八點。

早餐后,坐轎下山。一出寺門,哪知就掉向云海里去了;坐在轎上,看不出前面那轎夫的背脊,但聞人語聲,鳥鳴聲,轎夫換肩的喝唱聲,瀑布的沖擊聲,從白茫茫一片的云霧里傳來;云層很厚實,有時攢入轎來,撲在面上,有點兒涼陰陰的怪味,伸手出去拿了幾次,卻沒有拿著。細雨化為云,蒸為霧,將東天目的上半山包住,今天的日出雖沒有看成,可是在云海里飄泊的滋味卻嘗了一個飽。行至半山,更在東面山頭的霧障里看出了一圈同月亮似的大白圈,曉得天又是晴的,逆料今天的西行出昱嶺關去,路上一定有許多景色好看。

從原來的路上下山,過老虎尾巴,越新溪,向西向南地走去,云霧全收,那一個東西兩天目之間的谷里清景,又同畫樣的展開在目前。上一小嶺后,更走二十余里,就到了於潛的藻溪,蓋即三日前下車上西天目去的地點,距西天目三十余里,去東天目約有四十里內(nèi)外;轎子到此,已經(jīng)是午后一點的光景,肚子餓得很,因而對于那座西浙名山的余戀,也有點淡薄下去了。

飯后上車,西行七十余里,入昌化境,地勢漸高,過蘆嶺關后,就是昱嶺關山脈的盤踞地界了;車路大抵是一面依山,一面臨水的。山系巉屼古怪的沙石巖峰,水是清澄見底的山泉溪水,偶爾過一平谷,則人家三五,散點在雜花綠樹間。老翁在門前曝背,小兒們指點汽車,張大了嘴,舉起了手,似在大喊大叫,村犬之肥碩者,有時還要和汽車賽一段跑,送我們一程。

在未到昱嶺關之先,公路兩岸的青山綠水,已經(jīng)是怪可愛的了。語堂并且還想起了避暑的事情,以為挈妻兒來這一區(qū)桃花源里,住它幾日,不看報,不與外界相往來,饑則食小山之薇蕨,與村里的牛羊,渴則飲清溪的淡水。日當中午,大家脫得精光,入溪中去游泳。晚上倦了,就可以在月亮底下露宿,門也不必關,電燈也可以不要,只教有一枝雪茄,一張行軍床,一條薄被,和幾冊愛讀的書就好了。

“像這一種生活過慣之后,不知會不會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塵,看電影的?”語堂感慨無量地在自言自語,這當然又是他的Dichtung在作譯。前此,語堂和增嘏、光旦他們,曾去富春江一帶旅行;在路上,遇有不適意事,語堂就說“這是Wahrheit!”意思就是在說“現(xiàn)實和理想的不能相符”,系借用了歌德的書名,而付以新解釋的;所以我們這一次西游,無論遇見什么可愛可恨之事,都只以Wahrheit與Dichtung兩字了之;語匯雖極簡單,涵義倒著實廣闊,并且說一次,大家都哄笑一場,不厭重復,也不怕煩膩,正象是在唱古詩里的循環(huán)復句一般。

車到昱嶺關口,關門正在新造,停車下來,仰視眾山,大家都只嘿然互相默視了一下;蓋因日暮途遙,突然間到了這一個險隘,印象太深,變成了Shock,驚嘆頌贊之聲自然已經(jīng)叫不出口,就連現(xiàn)成的Dichtung與Wahrheit兩字,也都被駭退了。向關前關后去環(huán)視了一下,大家松了一松氣,吳、徐兩位,照了幾張關門的照相之后,那種緊張的氣氛,茲才馳緩了下來,于是乎就又有了說,有了笑;同行中間的一位,并且還上關門邊上去撒了一拋溺,以留作過關的紀念。出關后,已入安徽績溪歙縣界,第一個到眼來的盆樣的村子,就是三陽坑。四面一層一層的山,中間是一支東流的水。人家三五百,集處在溪的旁邊、山的腰際、與前面的彎曲的公路上下。溪上遠處山間的白墻數(shù)點,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,又將這一幅中國的古畫添上了一些洋氣。語堂說:“瑞士的山村,簡直和這里一樣,不過人家稍為整齊一點,山上的雜草樹木要多一點而已?!蔽覀冊谌柨榆囌镜那邦^,那一條清溪的水車磨坊旁邊,西看看夕陽,東望望山影,總立了約有半點鐘之久,還徘徊而不忍去;倒驚動得三陽坑的老百性,以為又是官軍來測量地皮,破壞風水來了,在我們的周圍,也張著嘴瞪著眼,繞成了一個個大圈圈。

從三陽坑到杞梓里,二三十里地的中間,車盡在昱嶺山脈的上下左右繞過了一個彎,又是一個彎,盤旋上去,又盤旋下來,有時候向了西,有時候又向了東,到了頂上,回頭來看看走過的路和路上的石欄,絕象是鄉(xiāng)下人于正月元宵后,在盤的龍燈。

彎也真長,真曲,真多不過。一時入一彎去,上視危壁,下臨絕澗,總以為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,這車非要穿入山去,學穿山甲,學神仙的土遁,才能到得徽州了,誰知車頭一轉(zhuǎn),再過一個山鼻,就又是一重天地,一番景色;我先在車里默數(shù)著,要繞幾個彎,過幾條嶺才得到徽州,但后來為周圍的險景一嚇,竟把數(shù)目忘了,手指頭屈屈伸伸,似乎有了十七八次;大約就混說一句二三十個,想來總也沒有錯兒。

在這一條盤旋的公路對面,這有一個絕景,就是那一條在公路未開以前的皖浙間交通的官道。公路是開在溪谷北面的山腰,而這一條舊時的大道,是鋪在溪谷南面的山麓的。從公路上的車窗里望過去,一條同銀線似的長蛇小道,在對岸時而上山,時而落谷,時而過一條小橋,時而入一個亭子,隱而復見,斷而再連;還有成群的驢馬,肩馱著農(nóng)產(chǎn)商品,在代替著沙漠里的駱駝,盡在這一條線路上走;路離得遠了,鈴聲自然是聽不見,就是捏著鞭子,在驢前驢后,跟著行走的商人,看過去也象是畫上的行人,要令人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鐘馗送妹圖或長江行旅圖來。

過杞梓里后,路漸漸平坦,日也垂垂向晚,雖然依舊是水色山光,劈面的迎來,然而因為在昱嶺關外的一帶,把注意力用盡了,以致對車窗外的景色,不得已而失了敬意。其實哩,績溪與歙縣的山水,本來也是清秀無比,盡可以敵得過浙西的。

在蒼茫的暮色里,渾渾然躺在車上,一邊在打瞌睡,一邊我也在想湊集起幾個字來,好變成一件象詩樣的東西;哼哼讀讀,車行了六七十里之后,我也居然把一首哼哼調(diào)做成了:

盤旋曲徑幾多彎,歷盡千山萬山。

此去更無三宿戀,西來又過一重關。

地傳洙泗溪爭出,俗近江淮語略蠻。

只恨征車留不得,讓他桃李領春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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