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觀音庵
我的家,在荒原之上,
已住進了觀音她老人家,
斷垣殘壁突兀,
映襯著一座鄉(xiāng)村觀音小庵,
駐足凝望,
掩泣而逃,
子孫是否還會去看望它
……
——清明將至,謹以此文
紀念我的父親
江蘇宜興是太湖西邊的一座小縣城,宜興的最西南角,與浙江長興、安徽廣德大致相鄰。其中一個小鎮(zhèn),叫鯨塘,離小鎮(zhèn)五里路,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座小廟,名觀音庵,那便是我念念不忘的家。
觀音庵所在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,遠離村莊。小庵東邊是幾條大河,河汊縱橫,河網(wǎng)密布,蘆蕩縱深,小庵西邊卻是山地連綿,野嶺突兀,竹木深深。幾條大河在此嘎然而止,此地是太湖平原向蘇浙山地地勢轉(zhuǎn)折線之上的一個點,河流在此匍伏山脈腳下,山脈在此陷入江湖。
父親搬進了觀音庵
觀音庵不知建于何時,乃山野小廟。至于何時成為我的家,倒是脈絡清晰,有據(jù)可考。
1949年,作為貧農(nóng)的父親迎來了解放,土改時在離觀音庵二里路的東渚村分得了地主大院的一間房。但大院有幾十間房子分散給幾十戶貧民,出入?yún)s只有一扇大門。我自由慣了的父親很不習慣,于是搬到這個觀音庵住。
說是住觀音庵,其實也不準確,應該是借觀音庵一邊墻,往外搭了一個草棚子,單身一人的父親,從此在觀音庵安家落戶。
母親原在上海的工廠工作,并已與同廠工人結(jié)婚。解放時為躲避上海戰(zhàn)亂,到鄉(xiāng)下外婆家避難。解放后,大概是戶口管制的原因,不能再回到上海。她的前夫在上海工廠未走,成為了有正式編制的工人,待遇較好,雙方地位變得懸殊、于是離婚。母親帶著一個還很小的女兒告別大上海,徘徊在農(nóng)村。1956年,經(jīng)人介紹,父親與母親結(jié)為夫妻,在這個小茅屋中安頓下來,與觀音菩薩為伴,過起了正常人的普通日子。
在1958年大躍進及之后三年困難年間,父親當年不住地主大院的回饋異常豐富。他自由外出捕生產(chǎn)隊池塘的魚、挖生產(chǎn)隊地頭的紅薯、割生產(chǎn)隊田間的稻麥,一家子自由滋潤,而困在地主大院不得自由的一些家庭,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。
父親依賴寄居的觀音庵很小,不是很講究。但庵內(nèi)還是鋪設了地磚,觀音像則是香樟大木雕刻,可惜沒有留下照片,很是遺憾。1970年我出生時,觀音庵已在文革破四舊期間被人一把火焚毀。父親在觀音庵原址修了四間瓦房,就是現(xiàn)在我的家。
父親關于觀音庵的講述也很少,其中關于二條大黃蛇的故事,算是比較傳奇。
因為觀音是香樟大木雕刻,香氣迷人。一有信眾在供桌上香,燒香拜佛的走后,即有兩條大黃蛇出來,纏繞于觀音菩薩的脖子上,懶洋洋的,昏沉沉的,貪婪地聞吸著兩股香氣的交叉之魅。上的香柱一點完,兩條大黃蛇就恢復了靈敏,快速離去。
父親很是照顧這小廟原來的主人,若長久沒有信眾上香,父親則會自己上一柱香,兩條大黃蛇聞到佛香,準時來,準時走,象吸鴉片一樣,很是享受。
但兩條大黃蛇散發(fā)的是一股股臭氣,并沒有傳說中那般的仙氣,但父親仍善待如孝。
受父親影響,我們一家子都視蛇為家人,任憑兩條大黃蛇飛檐走壁,來去自如追逐著老鼠,任憑他們沉醉在香氣的迷霧里,從無打擾。
而兩條大黃蛇也懂人情,每次都在竹林中同一個地方蛻皮。這是一味名貴的中藥,多多少少改善了這個家庭的生活。
觀音庵被大火焚毀后,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兩條大黃蛇,竹林中也未再看到過蛇衣。
與觀音庵有關聯(lián)的實物,除了沒有被毀掉的幾平方米地磚鋪設的地面以及柱腳石墩之外,印象深刻的就是荷花缸了。
據(jù)說,和尚或尼姑圓寂火化之后,將殘存的骨頭置于荷花缸中,再在上面蓋一個同樣的缸子,予以安葬,希翼風骨與道于荷花掩映中永存。
父親在屋前屋后深耕麥田時,發(fā)現(xiàn)過很多對荷花缸,打開,無物。荷花缸直徑約七十厘米,粗陶黃釉,缸沿高約三十厘米,底缸正中印有法號,顯然為訂制。頂缸與底缸一般大小。荷花、荷葉,均畫于外側(cè),上下兩缸倒置后,荷花、荷葉仍整體向上生長。其中一對荷花缸,還有刻字,底缸刻有"無雜"二字,頂缸刻"有道"二字。
關于和尚圓寂,從電影中見過浴火、見過塔林,之前卻從未聽聞過荷花缸之葬,觀音庵是小廟,小廟有小廟的葬法,也算有道。
這些荷花缸在我家很有用處,有的裝豬食喂豬、有的裝土豆、紅薯,總之物盡其用,是生活器皿中的一部分。
最風光時期的父親
1970年出生的我,并沒有經(jīng)歷過像上面四個姐姐一個哥哥的艱苦童年;加上自己是父親老年得子(54歲時),父親對我也不是很嚴厲,有點寵愛,有些放任;所以,我的童年回憶是很夢幻的。
夕陽晚霞映照下,父親總是喜歡指著四間大瓦房,得意地分配未來:東頭二間歸金龍,西頭二間歸銀龍。我卻不依,吵著要分東頭二間,東頭有暖陽,西頭有些陰冷。父親裂嘴笑:"祖上的規(guī)矩,兄東弟西,這個不能爭!"
父親視建成四間大瓦房為一生的功績,好象完成了對下一代的交待。從我記事起,父親給我的印象就不是勤勞肯干,而是享受人生。晚飯基本上要煎二個蛋、喝二兩酒,我和哥哥饞得直流口水,盯著焦黃的煎蛋不放,父親則是一邊笑一邊擺手:"去~去~去……我是能吃一個算一個,你們以后有得吃……吃得肯定比我好……"然后自顧自飲,不睬我們,或者又加上一句:"我是不會要你們養(yǎng)的",接著大笑。
每天早上五六點,必定聽到父親醒來,很夸張地大大地伸個懶腰,然后必定會心一笑:"又多活了一天~~"
起床后,父親又必定哼著小曲走到五里遠的小鎮(zhèn)喝早茶。到早上八點左右再回家,再干農(nóng)活。到下午一點,必定又去茶樓,一直喝茶、喝酒、聽評書,直到晩上五六點才回家吃晚飯。
父親生于1916年,解放前一直靠當兵生活,有過十幾年兵丁經(jīng)歷,打過仗受過傷,見過無數(shù)慘烈生死場面,幸存已是他最大的自豪,因此,他對生活只有二種態(tài)度:豁達與暴躁。對子女學習歷來不過問,他自信已經(jīng)完成了一個父親的責任,有了四間大瓦房,有兩個兒子,子孫必定可以安祥生活在這個地方。他的動蕩歲月,他的刀口舔血,已經(jīng)過去了,永遠地過去了。
1980年分田到戶,父親是欣喜的,雖然已經(jīng)64歲了,但一般小伙子也是怕他的,一百多斤的擔子隨便挑著走,他自信可以活到一百歲,自信可以不靠子女,自信可以在觀音庵安度余生。
1980年也是他最風光的歲月,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同時考上大學,縣長來吃飯,他表現(xiàn)得象干部一樣會寒喧會用力握手,風光無限。無數(shù)謠言四處流傳,離家一里地的磚瓦廠,幾十個工人,眾口一詞說,在高考前,看到老劉家房子著了大火,火光沖天,大家提著水桶來救火,跑到房子前,卻只看到老劉家一兒一女在煤油燈下讀書。又有謠言說,此地是觀音菩薩住的地方,凡人不能久住,觀音菩薩會把他們家的子女一個一個送到城里去。謠言越傳越遠,于是有很遠很遠地方的人,帶著塑料桶到房子后面的池塘取水帶回去,說是仙水,能治病能讓人聰明。
父親每天神氣活現(xiàn)來往于茶樓,開心地聽著謠言,開心地請來取仙水的人喝酒,吹牛擺龍門陣,這種開心,年幼的我至今替他懷念。
隨后一年,幾個姐姐先后遠嫁,一哥一姐在外讀大學,一個大家庭,很快變得冷落,家中只有父母和我了。父親很是不適應,經(jīng)常與我這個只有10歲的兒子聊天,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不希望我也考上大學遠走他鄉(xiāng)。此時的父親,已經(jīng)預感到他將一人孤老于此。
讀中學后,我在學校寄宿,很少回家,母親因為父親脾氣暴躁,離家與遠嫁的一個姐姐同住。父親是個倔強的人,沒有主動去接母親的意思,時間一長,父親與母親都各自適應了獨自生活。諾大四間房,只有父親一個人居住,他仍然繼續(xù)著每天喝茶、喝酒、干農(nóng)活的簡單生活。
此時的父親,仍是極其自信的,身體硬朗,農(nóng)活干的好,居家的孤獨與茶肆的熱鬧交替而行,如同白天黑夜一般自然循環(huán)。
中風的父親
他怎么也想不到,在他七十歲時,會突然中風。1986年秋天,父親泡澡堂子出來,溫熱的身體被冷風一吹,突然就雙腿不聽使喚,跌坐于地,癱瘓了。
一家人從四面八方趕了回來,父親在醫(yī)院一言不語,對子女的焦急關心漠不在意。他仍沉浸在巨大的不甘心之中。不相信、不甘心、不服從,他的眼神是那種嚇人的冷漠,冷漠背后卻是無盡的悲涼。父親不相信自己的命運,不相信自己會在病床上接受子女的侍候,不相信自己再也不能去茶館,與他那幫狐朋狗友把酒吹牛了。
大概住院半個月后,病情略有好轉(zhuǎn),父親即回家自己治療。有一個親戚會扎銀針,在他那里扎了幾回之后,就從親戚那里要了一套大小不一的銀針,開始自己扎了起來。
除此之外,他還給自己放血,先找準麻木沒有知覺的地方,然后用尖刀直接扎入,黑色的血液噴出半米高,我們看得心里直打哆嗦,非??植?。父親不管,認定這是毒血,放血能疏通血脈。
父親還非常迷信,十幾年前,在他給爺爺奶奶合葬墓遷墳時,發(fā)現(xiàn)在棺材底板和蓋板上,分別向上、向下,對向生長著一對血色菌菇,二支對向生長的傘狀菌菇碰頭合攏,合成一個球狀,毛茸茸的血艷艷的,甚是奇特。父親認為這是傳說中的血靈芝,乃神物,可包治百病。虔誠采摘、曬干后,一直藏在房梁上,已十幾年,連子女都不知道。父親中風出院后,即叫大姐用大鍋煮沸,連飲三天。血靈芝湯色如血,香氣撲鼻,有中藥味,父親視之為祖上留給子孫的救命符,喝飲之時的那般虔誠、莊重、渴望的神態(tài),令當年還年幼的我就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儀式。
父親強烈的意念,和完全令人匪夷所思的自療方法,想不到竟有著很好的效果。二個月后,他又能上小鎮(zhèn)茶館喝茶吹牛皮了,雖然右腿仍不方便,但左腿已完好無損,父親恢復了自信,也恢復了他理想的生活。
每天早上天亮之前,父親又行在去小鎮(zhèn)茶肆的路上,與一批這樣的老朋友聽著評書喝著茶擺著龍門陣。然后早上八點左右,這批人又作鳥獸散,各自回家干些農(nóng)活,下午又聚在茶樓,喝酒打牌吹?!,F(xiàn)在我才深深地理解了他,他的天倫之樂,原來在于此,而不在于家庭,不在于鄰里。在那里,有他那血色滄桑歲月的復活,有他過去一些隱秘不可與人道的輝煌,有他解放前江湖上各色雜人的痛快聚會。
他是新時代的孤兒,是歲月的孤獨,是被迫的家庭生活。從骨子里講,他是懷念動蕩的,不喜歡有序。
觀音庵的重生
八年后的1994年,父親喝酒回家又一次跌倒,第二次中風,那年,他79歲,那年,我正好從西北政法學院畢業(yè)。這次他就沒上次這么幸運了,下身癱瘓,不能說話,只能臥病于床。倔強、孤獨的他仍不愿與遠嫁的女兒同住;而哥哥在上海工作,我在湖南工作,隔幾個月能回去看望一下父親,還是非常幸運了。母親因為父親過去的暴躁、暴力,不愿與父親一起生活。天大地大他為大,從不服輸從不服老的父親出錢請一個人每日給他送二餐飯,住三十里外的一個姐姐每個星期過去給父親洗一個澡,換一次被褥。
父親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住在他花盡心血修建起來的四間大瓦房內(nèi),不能行走,不能說話,每個星期只與子女見一次面。于父親而言,生命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茍活于世已非他所愿。
1995年一冬日深夜,大雪,大風,80歲的父親醒來,把一根布條丟進床邊裝水的缸子,再慢慢地把布條拖上來,塞到嘴邊,輕輕地吮吸著布條里的水汁。仿佛如飲酒般酣暢淋漓,如久旱春苗逢雨般滋潤,父親微微地一笑,想到這已是他第二次如此解決飲水問題了,第一次在戰(zhàn)場,無人照顧,把綁帶一端丟進水溝,汲布而飲。而這一次,他知道生命已經(jīng)到了盡頭,再也不可能憑身體的洪荒之力再次恢復活力。他咕嚕咕嚕講了一堆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話,也許是對父母,也許是對子女,也許是對自己,也許是對觀音菩薩,咕嚕咕?!緡9緡!瓘娜荻届o。
父親抽出一支煙,顫抖地用打火機點上,靜靜吸著,在卷煙燃盡那一刻,雪白的煙灰飛落到他臉上,他再次啪地一聲讓打火機冒出了火焰,緩緩移向蚊帳,蚊帳迅速被點燃,火苗四散蔓延,竄上了床架,竄上了房頂……
這一刻, 他一定回憶起了三十年前火光沖天中觀音庵塌落的場景……
父親知道子女再也不需要這房子了,不需要這十幾畝土地了…… ,他辛苦創(chuàng)下的家業(yè),和他自己,得還給觀音菩薩了……
大雪紛飛與北風凜冽的黑夜中,火光沖天而起,父親親手將這塊地,還給了觀音,還給了冷寂的北風,還給了他那念念不忘的二條大黃蛇。
大火過后,四間瓦房,東西兩側(cè)二間徹底焚毀,斷垣殘壁至今突兀不倒,中間二間保存了框架。父親死后一年,附近各村信觀音菩薩的信眾,集資將中間二間房修整,又請觀音菩薩住了進去,頂禮膜拜。
每次回家,繞走幾圈,觀音庵仍在,家不在,萬千情緒……瑟瑟落淚,掩泣而逃。
本文作者劉銀龍,西北政法90級法學(2)班,湖南攬勝律師事務所主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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